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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緯23.5°的溫度-嘉義人返鄉記


打開地圖,在台中與台南兩座大城之間,嘉義安靜地落在西南一隅,日治時代的一場大地震讓嘉義城幾乎夷為平地,但也帶來了在當時領先全台的現代化都市建設,林業的興盛使富裕的人民有餘興發展藝文活動,一時詩社、書畫社如繁星點點,享譽國際的林玉山、陳澄波等名家更讓嘉義有「畫都」美稱。

然而隨著農業社會走向變遷,產業結構的改變讓年輕人漸漸離鄉謀生,許多傳統技藝即將面臨無人傳承的危機……幸而,或許是藝文基因百年來在嘉義人的血液中流動,許多幾經異鄉、異國流轉的嘉義人,在老鄉鎮、在孩子的臉龐中,看見了未經發掘與亟待守護的可能性,於是他們紛紛回家,從土地汲取養分,期待美麗的花朵綻放。這次專題我們藉由以人文價值為核心的看見台灣基金會所策劃之「中區國際光點計畫」,發現嘉義處處是值得用心品味的故事。

裝置藝術家王文志在自己的出生地創作,就地擷取自然素材,透過儼然成為嘉義市地標的大型公共藝術中,傳達出生長在此城人民的共通情感……

若你來到嘉義,將會發現她的美不來自於大鳴大放的展演,卻細緻地融入在街巷、市場和民居建築之中,處處可挖掘蘊藏著嘉義人獨有的美學與文化,藝術在此是生活的縮影,不僅是對美的追求,也是人們對家園土地濃厚的情感。

載自<明周時尚No.1602013/01/10-2013/01/23>
撰文-藍漢傑、蔣德誼   文編-蘇子惠



竹編藤織的集體記憶

因為對人的情感,對自然的敬意,他曾經以展示斧頭作為裝置藝術的控訴,如今他以斧頭劈竹斬藤,織就出了一方安定心靈的空間,而其中轉折是「回家」°

臉書的大頭照反映出的是「身分與態度」,不時有嘉義的臉友貼出的大頭照是蘭潭水庫畔的公共藝術作品〈月影潭心〉,顯然不少在地人已將這件作品認同為嘉義新地標,是生活場域的共同記憶。

公共藝術是地標性的記憶體

王文志的大型鋁編作品〈月影潭心〉完工於2011年,突破美化空間、僅供欣賞的格局,讓民眾可摸可觸可進入,兼具公共藝術的身分與公共設施功能。夜幕降臨後,浪漫的造型在多色交替變換的LED燈光中,烘托出奇幻氛圍,我們經由甬道進入包覆的主體過程中,逐步升髙,寧靜的潭水在望,月影高懸,我們像是悠哉的魚潛入了水草編築的窩,編織的間隙使裡外聲息互通,沒有阻隔滞悶之感,卻有受到庇護的安心。

浪漫奇幻的氣質,使這件作品在白天是婚紗照的取景重點,夜裡則成了戀愛場景。這一塊三角草地也確實具有悠久的「戀愛血統」,星空為幕,水月沉浮,情人在樹下促膝,或在叢間依偎,這裡的清幽隱密不只吸引戀人,也招來不懷好意的小流氓。「從前喔,到這裡談戀愛真的是很刺激啦。」王文志說這句話的語氣,聽來就是一個道地的在地人。

他的「在地」氣息也漫向另一件大型公共藝術作品〈森林之歌〉,裡外通透的主體,兩側皆有甬道相通。作品背後是鐵道,當火車經過時,從正面草坪望去,火車便如同進入山洞似地穿過甬道。而以黃藤織就的甬道,起伏有致得一如山巒,呼應的是嘉義與山林的親密關係,我們穿過南道走進高聳的主體內部,一如探入阿里山神木的內在。石塊、鐵道枕木、檜木塊都是回收的,它們各自有著在這城市活過的遺痕,透過王文志的編織鋪排,匯集成一矗地標性的記憶體。

公共藝術必然蘊含一個城市的歷史記憶與集體情感,公共藝術的好壞之分也就在於如何「轉述」這份歷史記憶與集體情感。相繼完工的〈月影潭心〉與〈森林之歌〉,一柔一剛,王文志善於運用甬道讓觀眾走過一段「淨化」過程,再進入安定感十足的主體裡去感受召喚而出的嘉義記憶。如果群眾能與一件公共藝術作品的互動中感受到當地的文化內涵,那麼這件作品便有不可取代的地域歸屬性。

一個藝術家為自己的家鄉打造作品,其靈感與設計元素的運用必定更為道地嗎?見識過許多國家的公共藝術之後,此一答案顯然並非絕對,然而,王文志之所以能直搗核心,準確又不造作的傳達出嘉義獨有的內涵,關鍵在於他從小是赤腳踩在埔里的土地上過日子,細胞裡早已記憶了家鄉的一切。



光著腳長大

採訪的第一天,王文志開車把我們從平地帶上他的出生地梅山埔里,主要的家族成員仍在此居住,植茶為業。我們聊起眼前村落的變化、道路的開通,也談到了童年往事,他突然說起某個冬天,曾有國軍因行軍來到埔里,向他們家借稻草鋪床,見到家裡的小孩都沒鞋可穿,便送了每個孩子一雙鞋。「那是我的第一雙鞋,我清楚記得是中國強的球鞋,」他比劃著前方的路,「國小3年級的我,穿上鞋子之後,就在這一帶跑了一整天,高興得停不下來。」

家境清寒,他排行老么,童年時便跟著哥哥、鄰居們一起去伐木打工。這該是一份苦差事,但他記得的卻是團隊工作的樂趣。「我喜歡大家一起相處,共同工作的那種感覺。」王文志說。這段集體伐木的經驗已冥冥之中為日後的創作定調,雖然當時他不知道也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會是藝術家。

王文志從小喜歡畫畫,經常上台領獎。不過課業成績不理想,沒有人認為他是讀書的料。國中畢業後,他讀了協志工商的化工科,與美術無關。接著服役、工作,幾年過後,他決定念美術,但沒錢補習準備聯考,於是又走了一段彎彎曲曲的路,最後才考上文化美術系西畫組。

文化美術系畢業前夕,他偷砍了一株相思樹,在枝幹上嵌入伐木用的斧頭、鋸子、柴刀,完成名為〈自然的控訴〉裝置藝術,獲年中華民國美術新展望優選獎,因此環保意識與強力控訴的諸多作品陸續誕生,名為【斧頭系列】。

大學畢業後,他遠赴法國深造,先在里昂念語文,目標是考進位於巴黎左岸的美術學院(EtcoledesBeaux-Arts)。只是,當他來到巴黎準備考試時,一位教授看過他的【斧頭系列】作品後,質疑他何必再進入學院,他已經是個藝術家了,於是在此機緣下,他得以加入藝術家協會,以藝術家身分獲得居留。

「我的身分是農夫!」

「無庸置疑,巴黎拓展我對創作的藝術視野,但更重要的是,我終於勇敢地認定自己要當藝術家。」王文志在法國生活了3年後,帶回台灣的不只是這份創作篤定,還帶回了在巴黎認識的女友蔡美文,一同回到嘉義的山上,兩人結婚成家。王文志專心藝術創作,蔡美文負責展覽行政事務。
【斧頭系列】使王文志確定走裝置藝術的創作路線,他從法國回來後,衡量了留在大城市雖有更多機會被人看見,但裝置藝術需要較大的創作空間,他負擔不起,而且把生命經驗轉化為創作動力是他的信念,於是決定回到熟悉的家鄉。

回到嘉義初期,他藉由與市政府的合作,舉辦藝術村、燈會、裝置藝術展,甚至控訴意味濃厚的包裝公共藝術等,為嘉義注入更多的藝術能量,結識了許多當地藝術家,同時也為自己爭取更多創作機會。沒想到的是,他因此接觸到原住民編織藝術,著迷不已,將之沿用於創作,家鄉滿山滿谷的竹子可供他運用,隨後加入了黃藤為材料,尊定「竹編藤織」的鮮明風格。
選竹是一門常問,王文志和團隊穿梭林間砍竹,小時代木的景象依稀,當時是打工,現在是創作。他手中拿著砍竹的柴刀,笑著說:「我身分證上的織業是自耕農,我用農民的身分去創作。」那片竹林離王文志老家不遠,「我小時候就在這些竹林間跑來跑去。現在,我還是在林間跑來跑去。在地的人情、生活角度都反映在我的作品裡。」

真正的創作元素是「人」

日本政府鑑於瀨戶內海各島人口外移與老化困境,舉辦「瀨戶內國際藝術祭」,期望人們重新認識當地之美,並創造商機。王文志受邀參展,他帶領台灣的團隊與當地居民合力打造裝置藝術〈小豆島之家〉,同樣透過甬道進入一個靜心的場域,裡頭有演出或集會,但這件作品卻超乎期待,竟使兩村難以相處的島民由於這個空間而破冰解凍,相互往來,交流情感。向來含蓄內斂的當地人,卻對王文志不吝表達謝意與熱情。

這故事聽來神奇,但親眼見過王文志的工作態度與大型裝置藝術之後,其實並不意外。是的,鋪陳的甬道具有沉澱心靈的儀式性,而包覆卻又不密封的空間教人安定的同時又不失自在感,但最重要的是,作品從發想、建構過程到最後與群眾的互動,總是有著「人的存在感」,因為王文志最大的考量永遠是以人為出發,他要人們有所感受,他也必須感受人的存在。而且正式建構裝置之前,必定先有祭拜儀式,這會使團隊成員心存敬畏,行事謙卑,和諧相處。

斧頭依然是工具,大自然仍舊是母體,以竹藤織就一方穩定的空間,但作品的線條越來越渾圓,顯然地,王文志返鄉後的創作風格已從「控訴的不安」轉為「包容的安定」。如此的轉變,是因為回家,更是因為成家!賢妻為創作後盾,緊鄰工作室的住家裡有著戲耍的女兒,「我的女兒對我的創作影響很大!」王文志的眼神流露慈父的光芒,說完這句話,他微笑地潛入思緒,沒再延伸說明,只是,又何須贅言呢?早已不言而喻。

 
作品地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