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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文志與竹編的自然對話


「我喜歡勞動的感覺,因為全心全意投入其中,才能真正感受到創作的過程。」

當車子抵達王文志位於梅山的工作室時,晨間還殘留著一絲微涼的寒意,冬陽透過樹梢轉黃的枝葉,灑落一地的銀白。一旁高聳的石牆,鑲嵌著黃橙的鐵製仿竹編圖騰,從中透露出的禪意,很有王文志專屬的風格。

「難得來山上,不要客氣嘿!」老師笑著出來迎接我們。溫暖的陽光恣意散落在他蓬鬆的長髮上,彷彿化了一道自然的彩妝,看來溫暖而柔和。如同他近年來的大型裝置藝術作品,以竹藤等自然材質,為城市編織出一座座絕美的山林廊道。仿若城市的化妝師,王文志以竹藤為筆刷,輕輕刷亮人心暗淡的面容,就連灰冷的水泥城市因而也有了溫度。

從斧頭汲取迎向未來的勇氣

「做什麼都可以,只要不是十做九不像。」坐在父親留下來的石雕前,王文志談起父親當年的叮嚀,眼神中盡是溫柔的笑意。「我不愛唸書,求學的過程更是崎嶇。當時山上的生活很辛苦,小學到山下唸書,要走三個小時的山路。高中為了畢業後多賺點錢,讀了化工科;但沒興趣,所以那陣子都在玩。」王志文邊說邊笑著,好似記憶又回到當初懵懂的年少,毫無忌憚。

「直到有個讀藝專的朋友來我家玩,他看見我得獎的畫作,就鼓勵我去考大學的藝術系。只是我本來就不愛唸書,那次術科雖然考了八十幾分,學科卻是不及格。當兵回來後,我半工半讀,警衛、伐木工,甚至幫人家帶小孩都做過,就這樣考了三年,才考上文化大學美術系。」求學的道路走得辛苦,是因為他多花了比別人多一些的時間,重拾書本堅定自己該走的方向。

儘管求學的路比別人多繞了彎,但山居的生活經驗,卻成為王文志日後創作的靈感來源。大四那年,他以伐木的生活體驗,用斧頭創作出《自然的控訴》,榮獲北美館【1988現代美術新展望】的「優選獎」。起身推開宛如榖倉的工作室大門,他大笑著說:「因為這個獎,從此踏上純藝術創作的不歸路。」我們被老師逗得發笑,其實這哪裡是條不歸路呢?一個在國際上獲獎無數,屢屢受邀參與國際大型藝術活動的知名藝術家,對他來說,當初的獲獎不僅是他人生中重要的轉捩點,更是肯定其卓越藝術天賦的重要作品。

曾在山上蹦跳的小男孩,因為相信天賦而覓得該走的路。這個獎,不只是日後成就的敲門磚,更引領勇氣迎向未知的來路。望著老師被太陽晒得發亮的背影,忽然間明白了「真實智慧的虛懷若谷」道理,少了居高位的傲視俗豔,多了自信與超凡,此分的謙善,最是讓人佩服。

尋找屬於台灣的原根雕塑藝術

如果說,三年的苦讀帶領他進入藝術的殿堂,那四年的法國遊學生涯則 是讓他重新思索自己,進而奠定一生成就的基石。大學時因法國藝術家趙無極的演講,而萌生前往法國學習藝術的念頭。遊走各地的經歷,讓他重新省思「台灣的雕塑是什麼?屬於自己味道的作品,又是什麼?」帶點哲學家煩憂的思愁,王文志決定回台灣尋找這個足以影響他一生的答案。

為了認識台灣這塊土地,王文志選擇搬回嘉義深耕。問老師為什麼不選擇在資源豐富的城市落腳?老師坐在滿地的黃藤上,挪了個舒服位子說:「如果對自己的土地都不熟,怎麼能移居大都市?」我們相視而笑點點頭,對於土地的情感,是任何地方都無可取代的。但念頭一轉,不對啊!老師不是要尋找「台灣的在地雕塑」嗎?怎麼現下滿地飄香的不是阿里山檜木,而是一圈圈的黃藤?

許是看出我滿腹的疑問,老師不疾不徐地說:「96、97年時,正好嘉義市文化局有意推廣公共藝術,請我為當地辦一個台灣裝置藝術的展覽,展示地點就是日據時代位於北門旁的貯木池。小時候的印象很深,常看見阿里山火車運著和板車—樣大的檜木下山,泡進水裡後再賣到日本,當時就決定要以木材堆積的方式’在展場建造一間小木屋。但木材是很昂貴的材料,經費有限的情況下,要去哪裡生這麼多木頭?幸好當時有個木材商,願意在展期內無酬出借木材,但條件是不能傷到木材,運費也需自付。

王文志說的小木屋,正是1997年於嘉義市「台灣裝置藝術展」轟動一時的《大衣櫃》作品,層層堆疊的木材代表嘉義市的歷史記憶,懸掛於木頭上的市民舊衣,則象徵現代生活的縮影。各色人們穿梭於狹小的城市空間中,凝聚成片片與歷史交叠的現代生活史,令人動容。

「當時這件作品獲得許多迴響,有許多單位希望可以將作品移到其他地方展出,但問題來了……」,老師停下來潤潤喉,看著我們屏氣凝神的樣子,又趕緊接了下去:「光木材的運費就是個大問題,再說我們也沒辦法支付龐大的木材費用,況且木頭若離開嘉義,意義就不一樣了。這件事開始讓我思考,是否有其他的自然材質能同樣傳達人與自然的對應關係,而且還得夠輕、容易保存,不需在展覽結束後就得拆毀。」

老師講得激動,又接著說:「恰巧那次的展覽也請來原住民展示編織技藝,當我看見他們藤竹 編織的作品時,驚為天人!藤的韌性很強,只要泡到水中,就能恢復原本的塑性;而藤竹編織的質感和精神,不正是我尋覓已久、最能代表台灣的感覺嗎?」一個機緣的到來,就此成就王文志名揚國際的轉捩點。2000年,王文志打破傳統工藝師的想像,以藤竹編織的《空間-身體-穿透》大型創作,打破以往美術館裡「不可碰觸」 的潛規則,任由民眾自由穿梭在藤竹編織的空間中,近距離感受自然的力與美。

老師回憶起一次同樣以藤竹創作的燈會作品說:「當時有位年逾60歲的歐吉桑,看完燈會後特地跑來和我分享他的感動。他紅著眼眶說,從作品中感受到遺忘許久的土地真情。」老師欲言又止的嘴角停了下來,四周只剩快門的咔嚓聲響,以及鳥鳴聲迴盪山間。從老師望向遠方的神情中,我知道,從在地的養分裡,他已找到屬於這塊土地的原根藝術。

順心而為的極致感動

知道我們遠從台北下來,老師熱心地說要開車帶我們到附近繞繞,看看有沒有可以取景的地方。「人生很奇妙,好像許多事都是上天安排好的。」回顧已過半百的生命路程,老師在車上很釋然地說出這句話。「其實我也從沒想過,我的創作形式會有如此大的轉變,只是一心想著要把作品盡力做好,然後……下次的機會就來了。」

老師邊說邊熟練地開著車,載著我們繞過第 21彎,前往他常去想事情的後山竹林。很難想像,眼前這位謙遜的隱者,竟是即將遠赴日本和奧地利,參加國際大型展覽的藝衝家。正如藤般的韌性,王文志總不畏艱難將自己發揮到極致,順心而為,因此成就出最美的城市風景。

蜿蜒的山路延伸到前方的林蔭深處,老師說他除了想事情時會來後山走走,也會在這片山林中尋找可用的創作材料。熟悉地竄入綠林間,回首只見我們還在泥濘的坡地上蹣跚前行;像個慈祥的爸爸,老師邊叮囑我們哪棵竹子可能太過脆弱不要扶、還仔細環顧四周,查看咬人貓的蹤跡,生怕我們誤觸就要全身發癢。

走在45度的竹林斜坡上,老師健步如飛,他說無論找材料還是創作作品,總喜歡親力親為,早已習慣在竹林間穿梭。「大概是小時候在森林裡慣了,勞動早已是生活中的一部分。勞動時全心全意將自己投入其中,特別能感受創作的過程。尤其是跟小時候的山上玩伴、鄉親,甚至是當地居民一同為完成作品而勞動時,整體的創作意義又跟請臨時工是完全不一樣的。」老師重視創作間所形塑的情感歷程,在言談間展露無遺。

問他是不是因竹的高風亮節,才喜歡以竹和藤做為創作的元素?老師轉過 頭來笑著說:「我沒這麼文人啦!只覺得竹的節很美,剖開後還有股清香,才想把竹材做成大型的裝置空間,讓人有種走在竹子中的自然感受。」

在眾多作品中,王文志透過竹藤編織的技法,重新詮釋人與自然在視覺、 情感和空間的對話。一件世上獨一無二的創作,打從王文志與當地居民一同 尋找可用的自然材質時,就已然開始;和在地居民共同築起一座座夢想,最終由人們在作品中自在穿梭,其中所代表的場域互動,都構築起一段漫長的 集體創作歷程。難怪當初小豆島的居民在藝術祭結束後,還希望能在原地重做一個,原來情感早已藉由藝術的創作歷程緊緊相連。

隨著年歲增長,王文志從藉著斧頭批判濫砍的濃烈情緖,轉向自然包容的沉穩情操。雖然同樣在探討人與自然的對應關係,但材料的選擇與創作手法,卻漸漸於作品中嶄露出在地人民與自然互動的強韌生命力。當傳統產業逐漸消逝時,王文志以他的生命歷程,為居民和自然構築出一條互動的對話廊道。圓融的作品外觀,看得出當年鋒利的斧頭已不復見,重新詮譯的創作,宛如進入母體的子宮一般,包容一切衝撞與生命的新生,成就生生不息的在地生命意象。

暖冬裡金色光束從枝葉間灑落,如同王文志順心而為的理念,竹林毫不做作地呈現最為原始的生命與美感。趁著攝影師抓緊時刻,紀錄下老師與光影、綠林的片刻美景,我隨口問老師迄今最棒的作品是哪一件。老師眼裡閃過一絲溫暖的餘光說:「最棒的作品啊……是我女兒哦!」

載自
撰文-謝侑穎  攝影-王弼正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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